云雾出好茶:走进高山茶园的清晨
人在低处住久了,脚步和心思都嫌重。要洗一洗,非得往高处去不可。这高处,也未必是名山,只要是能拦得住云、留得住雾的所在便好。于是我寻着一个微雨的清晓,往一处无名的高山茶园里去了。
路是盘旋着上去的,像谁随手抛下的一根灰白的带子,松松地搭在山肩上。起初还能看见些人家,白墙黑瓦,静静地卧在薄薄的晨光里。再往上,人家便没有了,只剩下满眼的绿,深的浅的,浓的淡的,一层一层地叠着,仿佛大地将积蓄了一夜的绿意,都泼洒在这山坡上了。空气是湿漉漉的,带着泥土和腐殖质特有的、清冽的腥气,吸一口,凉丝丝地直透到肺腑里去。人间的烟火气,便在这清凉里一点点淡下去,终至于无了。

真正的云雾,是在半山腰上遇着的。它来得无声无息,不知是车驶进了云里,还是云漫进了车里。只觉得眼前蓦地一白,窗玻璃上立刻凝起细密的水珠,外面的世界便成了朦胧胧胧的一片。先前那清晰的、层次分明的绿,此刻全化开了,溶在这乳白色的、流动的介质里。近处的几株树,只留下墨黑的、濡湿的剪影;再远些,便什么也看不见了。车像一只小小的甲虫,在牛乳里缓缓地爬行。世界忽然变得极静,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“咚咚”声,和云雾掠过树叶时那几乎不存在的“沙沙”声。这静,不是空虚,反而是一种充盈的、饱满的静,仿佛这无边的白,将一切声音都吸了去,又将一种更本质的“无音之音”还给了你。
待到茶园时,云雾正浓。那茶畦是顺着山势一垄一垄铺下去的,曲线温柔而固执,像大地的指纹。茶树并不高,齐着人腰,修剪得圆润而敦实,墨绿的老叶间,爆出星星点点的嫩芽来,那便是茶的精魂了——茸茸的,带着些鹅黄的底子,每一颗芽尖上都顶着一粒极小极亮的水珠,仿佛昨夜星辰的碎屑,不慎遗落在这里。云雾便在茶垄间低回,丝丝缕缕,拂过茶梢,又依依不舍地离去,像一场无声的、反复的告别。看得久了,竟分不清是云在走,还是茶在动。这满山的茶,便在这永恒的氤氲里,做着它们清凉的、翠绿的梦。
我终于有些明白,为何好茶总在高山,总在云雾之中了。那平地里的茶,长得太快,太急,将那日头的精气一股脑儿地吸了去,味道便难免有些“燥”与“浮”。而这里的茶,日光是被云筛过、被雾洗过的,滤去了那份焦灼与暴烈,只剩下温存而弥散的天光。它们生长得慢,一日里倒有大半日是浸在这润泽的、不见光的白茫茫里。水汽是丰沛的,却又不滞重;养料是充足的,却又不腻肥。一切都被调和得那样匀停,那样中庸。于是那芽叶里的苦涩,便转化得格外内敛;那酝酿的芬芳,便积存得格外幽远。它们吸饱了这山川的灵气与耐心,将那云雾的“柔”与“韧”,将那高处的“清”与“寂”,都一丝丝地化进了自己的经脉里。这哪里是在喝茶呢?分明是啜饮着一口口的云雾,品味着一段段被拉长、被醇化的光阴。
下得山来,回到那日头朗朗的人间,手里多了一小包新制的茶。玻璃杯里,看那蜷曲的叶子在热水中缓缓舒展,复活成一片片完整的、鲜润的绿,杯口上袅袅升起的水汽,竟也带着几分山上的意思。抿一口,舌尖先是一点清苦,旋即便有丝丝的甘润,从舌底幽幽地泛上来,那气息,直通鼻观,仿佛又置身于那湿漉漉、白茫茫的茶园清晨了。
原来,那山上的云雾不曾散去,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,住进了这一片片的茶叶里,等着某一个焦渴的午后,在一杯热水里,与你重逢,再为你下一场无声的、清凉的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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