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湖边,访一盏正宗龙井的前世今生
西湖的春,是漾开的。水光漾开山色,山色漾开烟雨,烟雨又漾开一层绒绒的、嫩得掐出水来的绿意。我来访龙井,原不是为着那一口茶,倒像是被这无边无际的、温柔漾开的绿,一步步引着,牵着的。
车子在狮峰山脚便停了。路是窄的,曲的,须得用脚步去丈量。空气是清冽的,吸进去,肺腑都像被泉水洗过一遍。这清气里,已然浮着一缕极幽微、极娇嫩的香,似有还无,像婴儿的呼吸,你得屏住气,用心尖去捕捉。这便是龙井的“地域香”了,是西湖山水聚拢了千百年的魂魄,先于具体的茶叶,弥漫在每一寸风里。

沿着石阶向上,两旁便是茶山了。茶树并不高,齐腰,修剪得圆润妥帖,一垄一垄,依着山势,如绿色的波涛,缓缓涌向天际。晨雾还未散尽,丝丝缕缕地缠在茶丛间,每片芽叶的尖梢,都顶着一颗颤巍巍的露珠,映着天光,像无数未醒的梦。这便是龙井茶最金贵的“明前”模样了。芽叶似枪,微微展开的叶如旗,所谓“一旗一枪”,还裹着银白色的茸毫,娇嫩得仿佛吹口气便会化了去。它们静静地立着,吸收着山岚,吞吐着雨露,将西湖春天最精粹、最内敛的一段光阴,悄悄地攒在怀里。这前世,是漫长的、寂静的修行,是与这片特定山水日复一日的耳鬓厮磨。
正看着,近处窸窣响动,是采茶人来了。多是女子,戴着斗笠,系着围裙,手指在茶梢上飞快地起落,不是掐,是“提”。那手势精准而轻盈,如蜻蜓点水,只采那最合标准的一芽一叶或一芽二叶初展。茶篓系在腰间,采下的鲜叶便轻轻抛入,积少成多,半日也只得浅浅一层。她们手上忙着,嘴里却哼着软糯的吴语小调,与山间的鸟鸣应和着。这采摘,是龙井生命史的第一个转折,从自在的生长,走向人为的塑造。鲜叶离枝的刹那,它那属于植物的、缓慢的“前世”便结束了;一场关于火候与技艺的、急迫的“今生”,正在山下的茶灶边等候。
我被引到山坳里一户茶农家中。屋里最瞩目的,便是那口光滑油润的铸铁茶锅。锅下柴火正旺,锅温已到。老师傅将晾蔫了的青叶投入锅中,手掌立刻便与茶叶在滚烫的锅壁上共舞起来。那不是炒,是“撩”,是“搭”,是“拓”,是“甩”。鲜叶在高温中迅速失水,发出细微的“噼啪”声,如同春雨打在蕉叶上。老师傅的手腕翻转,手掌压下、带起,茶叶便在他手中听话地翻滚、受热、成形。青草气被炽热的锅逼出,转而化作一种浓郁的、带着焦糖与炒豆意味的熟香,弥漫一室。这便是有名的“辉锅”了,是龙井茶成型、定香、显味的灵魂所在。我看着那双手,黝黑,粗糙,似乎也烙上了铁锅的温度与纹理。正是这双手,以血肉之躯感知着毫厘的温度变化,以世代相传的肌肉记忆,完成这场将春天封存的艺术。
炒好的茶,终于可以喝了。取一只无花无字的透明玻璃杯,撮上少许。干茶扁平、光滑、挺秀,色泽是那种“炒米黄”,中间隐隐透着绿意,称为“糙米色”。沸水不宜直冲,沿杯壁缓缓注入,茶叶先是浮在水面,随即如受惊的蝴蝶,在水中上下翻腾、旋转,然后一片片缓缓沉降,芽头朝上,一旗一枪,渐渐舒展开来,亭亭玉立。汤色是极淡的、清澈的杏绿色,仿佛将窗外山峦的春色也溶化了一杯。
举杯近前,那香气便不再是山间的飘渺,而是凝实的、扑面而来的:是炒豆香?是兰花香?又好像都有一丝,最后汇成一种鲜活的、清爽的“板栗香”。轻轻啜饮一口,茶汤滑过舌尖,没有丝毫涩滞,只有一股清冽的、带着春天晨露般气息的鲜爽,瞬间唤醒所有味蕾。咽下后,那甘甜的滋味不是滞留在口腔,而是从喉咙深处丝丝缕缕地回涌上来,清甜持久,唇齿间仿佛被山泉洗过一般。
我忽然懂了,为何历代文人墨客,要在此地盘桓,留下无数诗篇。他们品味的,哪里只是一盏茶汤?他们品的,是这杯中蕴藏的整个西湖春山的魂魄——是狮峰的云雾,是龙井的泉水,是采茶女的指尖温度,更是老师傅掌中铁与火的淬炼之舞。这盏龙井的“今生”,是无数个“前世”的凝聚与升华:是山水的天赋,是时令的馈赠,更是匠心的守护。
离开时,暮色将合,茶山又归于一片沉静的墨绿。我回头望去,山峦起伏的线条温柔地融进渐暗的天光里。杯中的茶早已凉了,余味却仍在喉间萦绕,清甜而悠长。那不只是茶叶的滋味,那是一整个春天,被巧妙地折叠、封印,又在一盏热水中欣然醒来的,前世今生的故事。我带走的不只是一包茶叶,更是一段可被反复冲泡的、关于西湖的、活的记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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