潮汕七日:被功夫茶文化深深浸润的日常
到潮汕的头一日,便被那无所不在的“滴答”水声围住了。那不是雨,是沸水冲入小壶的激响,短促、清越,在骑楼的阴影里,在榕树的须髯间,在午后昏昏欲睡的店铺门槛上,此起彼伏,织成一片湿漉漉的声网。潮汕的节奏,原来是这般“冲泡”出来的。
我寄居在友人阿雄家。晨光还未完全挤进巷子,楼下天井里便传来第一阵水沸声。是阿公。他独坐在一张厚重的老茶盘前,红泥小炉上的砂铫“噗噗”吐着白汽。茶盘是粗砺的石材,边缘已被岁月与茶水打磨得温润。三只洁白的蛋壳杯,小得可怜,在盘上排成一个“品”字,像三只温顺的雏鸟。阿公并不言语,只是专注于手上的动作:纳茶、候汤、冲点、刮沫、淋罐、烫杯……一套动作行云流水,却又在每道工序间,留着那么一丝恰好的停顿,仿佛乐章里郑重的休止符。第一泡茶汤出来,橙红透亮,他不喝,只用来再次烫杯。直到第二泡,他才将那精华倾入杯中,举杯近鼻,闭目深吸一口,喉结微动,一饮而尽。那一声满足的轻叹,便是他这一日的开篇词了。

我这才晓得,在这里,茶不是“喝”的,是“食”的。一个“食”字,道尽了郑重,也道尽了与日常的唇齿相依。阿雄家的茶几,是整个家庭的轴心。晨起食茶,醒神;饭后食茶,消食;客人来,二话不说,先“食”杯茶;谈天说地,茶是流淌的语言;默然对坐,茶是无声的陪伴。那套茶具,永远湿漉漉地备着,像一段随时可以接上的、温热的旧话。
潮汕人冲茶,有种举重若轻的兵法。茶叶常是乌润硕大的单丛,塞满朱泥小壶的八九分,谓之“胆大心细”。沸水要高冲,急注,让茶叶在壶中激烈旋转、碰撞,仿佛一场微型的风暴。壶盖要轻刮去浮沫,再以沸水淋遍壶身,热气蒸腾,茶香便从每一个毛孔被逼将出来。斟茶时,壶嘴贴着杯沿快速巡行,往复点滴,务求每杯茶汤的浓淡、色泽、温度完全一致,这叫“关公巡城,韩信点兵”。在这里,公平是茶盘上首要的礼仪。你接过那杯烫手的茶,指尖感受到的,是滚烫的诚意;一口饮尽,回甘涌起,方才体会到这一套繁复招式背后,是对每一片茶叶生命力的极致尊重,与对座上每一位宾朋的无声体恤。
这茶也渗进了街巷的骨血里。第二日,我随阿雄穿行于老市区。肠粉店的老板娘在腾腾蒸汽的间隙,不忘向身边的小炭炉续上一块炭;修钟表的老师傅,鼻梁上架着放大镜,手边却稳稳地搁着一杯浓茶;甚至连菜市场肉档的老板,剁肉的案板旁,也放着一套简易的旅行茶具,血水与茶汤,竟有一种奇异的和谐。最动人的,是第三日傍晚,在韩江边一条废弃的船坞旁,看见三个老伯,用几块砖头垒了个简易炉灶,烧着捡来的木枝,一把缺口的大陶壶,几只粗瓷碗,他们便对着苍茫的江水与满天霞光,慢悠悠地“食”起茶来。那一刻,茶不再是风雅,是一种在最简陋处也能生根发芽的、顽强的生存诗意。
茶,更是此地无声的契约与信用。阿雄带我去访他做陶瓷生意的堂叔。见面没有寒暄,堂叔只默默烧水,烫杯,泡上一壶老枞水仙。我们连饮三杯,堂叔才开口,说的却非生意,而是这茶的山场气候,今年的雨水与日晒。茶过五味,他才从抽屉里拿出一件素烧的茶杯泥坯,淡淡说:“你看这胎土,就是上次喝茶时提到的那口老矿。”生意,在茶味醇厚时,已自然而然成了定局。在这里,茶的滋味,便是人的滋味;茶品,往往即是人品。一杯茶接过来,便是接下一份无需明言的信托。
离开前的夜晚,我与阿雄一家围坐喝茶。阿公忽然换了一泡珍藏的“通天香”。茶汤入口,一股极清锐的兰花香直冲脑顶,旋即化为蜜韵,在喉底久久盘旋。阿公眯着眼,慢慢说:“食茶,食到最后,食的是个‘底’。人有没有底,茶汤一清二白。”夜深了,巷子里的“滴答”声渐渐稀疏。我回到客房,却觉得那股茶气未曾散去,它从我的毛孔渗入,在血脉里缓缓巡行。这七日,我仿佛不是来游历的,而是被这无所不在的功夫茶,从头到脚,静静地“冲泡”了一遍。我的急躁被它的缓注安抚了,我的粗糙被它的细腻梳理了。
潮汕的日常,便是一部用茶水写就的、活的“茶经”。它告诉你,所谓文化,并非挂在墙上的字画,而是晨起那一道唤醒身心的茶汤,是待人接物时那一杯公平的巡城点兵,是困顿中与江水对饮的豁达,更是唇齿间那一缕久久不散、教你做人要有“底”的兰香回甘。我带走了一包单丛茶,知道此后无论身在何处,只要沸水冲下,那潮汕七日的温热、厚重、绵长与公道,便会随着茶香,重新将我温柔地包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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